◎陳清白 律師
四月一日，前總統馬英九率團到大陸參訪，也許是故國情懷縈繞，也可能是他個人感情豐沛，淚腺特別發達，竟一路從廣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，哭到北京八達嶺的萬里長城。根據有心人士的統計，他熱淚盈眶的次數多達五次，只差沒有大聲嚎啕而已，他的表現，真不愧是華夏民族根正苗紅的孝子賢孫。
他為什麼哭？為何而哭？我們不得而知，因為他一向如此，在慈湖拜蔣介石時是這樣，在頭寮祭蔣經國時也不例外，反正他就是愛哭。
不過，鑑於人類心理上「情鬱於中，自然要發之於外」的正常反應，也許我們應當把他解讀成如同蘇東坡「念奴嬌．赤壁懷古」詞裡所寫的「故國神遊，多情應笑我」那樣的感性和真情流露吧！
馬英九的啜泣，讓我想起我已過世多年的老祖父罵人的一句話，那就是：「恁祖公是埋在孝男山呢？」
我祖父生於一八九五年，打從呱呱墜地時起，台灣就割讓給日本。年長後，多多少少受到日本人高壓統治的影響，個性剛烈不屈，從不輕易落淚，因此他很討厭別人動不動就哭，只要有人哭哭啼啼讓他看不順眼，管你是誰，他都會大聲罵道：「恁祖公是埋在孝男山呢？」那時候我年紀還小，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，長大以後才知道，這句話和中國自古以來風水地理的說法有關。反面的意思是：你祖宗要不是葬在孝男山的靈穴上，後代子孫怎麼會像喪禮上的孝男一樣，為了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呢？
關於風水地理之說，始於東晉的郭璞，他寫了一部「葬書」，是最早解釋葬地形勢的著作，後來成為墓葬擇地的準則。古人相信，先人葬在吉地，可以庇蔭後代子孫，這個觀念沿襲至今，相信的人大有人在。辜振甫先生的自傳「勁寒梅香」裡就有寫道：「中國人傳統觀念，祖墳方位影響後代子孫的盛衰，辜家富過三代，興旺百年不衰，世代政商地位崇高，不免引起對命理風水有興趣人士好奇，辜家祖墳風水說，有各種臆測、附會和傳說。2001年夏天，辜家整修辜顯榮墓園，經媒體報導，祖墳好風水庇蔭後代子孫傳說又起，辜振甫面對記者求證探訪，沒有正面回答他信不信風水、命理，只淡淡說，確有人形容他祖母墓園風水好，是個『毛蟹穴』。」
風水地理好壞，講究「龍穴」與「沙水」。龍穴是指在地形上最適宜埋下棺材的地方；沙水則是指葬地的前後左右必須山環水抱。沙指的是墳地左右的小山或丘陵，水則有「明水」和「暗水」之分，有水才能發達，這就是民間所謂「遇水則發」的道理。以上種種，歸納起來，好風水要能藏風聚氣，前有水照，背有山靠，兩邊有扶手可抱，就像一個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太師椅上，四平八穩，不發達也難。
埋葬先人講究風水地理的觀念不獨在民間根深蒂固，在歷代帝王之家更是馬虎不得。歷史上最壯麗宏偉的墓葬群首推明朝的十三陵。翻閱史書，明朝共有十六個皇帝，但為什麼北京的天壽山只有十三陵呢？原來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死後葬在當時的首都南京近郊的明孝陵。第二個皇帝建文帝朱允炆，因為叔叔永樂皇帝朱棣發動靖難之變，失去皇位，後來不知所終，所以無從建陵。而第七個皇帝景泰帝朱祁鈺，因為哥哥英宗皇帝朱祁鎮在「奪門之變」後復辟執政，景泰帝被廢黜，失去皇帝的資格，死後只能以天潢貴冑的身份，葬在北京的金山上。
明永樂十八年，成祖朱棣遷都北京，自此也開始在北京營建陵墓。他曾派人四處尋找吉壤寶地。最初選中的地方叫「屠家營」，這是處風水先生眼中不可多得的好地方，但有所忌諱，因為明朝的皇帝姓「朱」，和「豬」同音，豬入屠宰場，必死無疑，太不吉利了，因此捨棄不用。後來又改選在昌平縣西南的羊山山麓，此處龍蟠虎踞，地形地貌都無可挑剔，可惜地名叫「狼兒峪」。您想，豬遇到狼會有什麼下場？結果，這個計劃又無疾而終了。不久，這幫術士又在北平西邊選了一個地方叫「燕家台」，燕子和豬不相妨礙，這下子總可以定案了吧！沒想到好事多磨，「燕家」與古時候形容帝王過世的「晏駕」諧音，好像巴不得皇帝趕快死掉一樣，就這樣，東找西找又花了兩年多的時間。最後，江西有個高人叫廖均卿，在黃土山（後來改名天壽山）找到了一處「萬年壽域」，這塊地，背後山巒起伏，兩側山勢東西環抱，前面有寬濶的溫榆河蜿蜒流過，景色雄偉壯觀，完全符合「前有照、後有靠、雙手有抱」的格局。自此以後，明朝共葬了十三個皇帝在這塊區域，也就是現在我們所參觀的明十三陵。
十三陵裡有兩個陵，因為民間的傳說，別有意思，在此順便一提。
十三陵中的第二個陵叫「獻陵」，埋葬的是朱棣的長子明仁宗朱高熾和他的皇后張氏。仁宗在位不到一年，享年四十八歲。他的獻陵是所有十三陵中格局最奇特的一個。一般來講，陵園中的稜恩門、稜恩殿、內紅門、明樓都會在同一條中軸線上，偏偏獻陵的中軸線不是筆直的，而是拐了一個大彎，中間有座御案山擋在稜恩殿和明樓的中間。其實，這是為了保存龍脈刻意留下來的，但民間卻把它叫做「遮羞山」，據說是仁宗皇帝當太子時，曾誤闖宮禁，和他的「長輩」，發生不名譽的行為，因為此事有失皇家體面，所以死後才葬在此座小山之後，不敢直接面對「享殿」也就是稜恩殿，用以遮羞，故才稱此山為遮羞山。
另一個故事發生在十三陵的第七個陵叫「康陵」。康陵裡埋葬的是明武宗朱厚照，他在位十六年，享年三十一歲。香港黃梅調電影「戲鳳」中，趙雷所飾演的酒客，在酒家調戲林黛所飾演的店東妹妹李鳳姐，就是這位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化身。戲中，酒客唱道：「姓朱名德正，家住北京城，二十歲還沒訂過親」就是在暗喻自己的身份。當然，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李鳳姐是聽不出話裡的玄機的。正德皇帝風流好色，後宮佳麗三千，猶不知足，還一天到晚到處「打野食」，活動範圍遍及密雲、懷柔、大同、榆林、太原等地。他十五歲登基，十七歲就在西華門外修建了「騰禧殿」又叫「豹房」，供他淫逸作樂，最終，因酒色過度死在淫窟內，身後沒有留下半個繼承人。他的康陵修築在金嶺山下，是十三陵中風景山勢最奇偉瑰麗的一個，陵前還修了一座百花園，栽滿奇花異草，當地人都稱金嶺山為蓮花山，諧音為「戀花山」，十足吻合正德皇帝一生尋花問柳，迷戀花叢的風流形象。
風水地理之說，除了陰宅以外，陽宅也有講究。記得我剛當律師受僱時，我的老闆經常向我提起，我們事務所的房子正坐落在「蝦子穴」上。這個穴位有個特色，那就是：蝦子雖小，但繁殖時抱卵無數，象徵生生不息，綿延不斷。放在事業上說，表示生意永保興隆，就像漁夫捕魚一般，雖然不見得會經常抓到像鯨魚般的大獵物，但蝦子量多，只要勤奮捕撈，照樣滿筐滿簍，不愁沒有漁獲。但蝦子有個弱點，就是天生膽小，怕驚嚇，所以事務所所在範圍內，不管有什麼喜慶之事，都不可以燃放鞭炮，以免發出巨大聲響，把蝦子嚇跑。不知道我老闆這番話是真是假，但至少在我服務的那段時間內，事務所案件確實忙不過來。
聽我這麼說，好像大家都蠻相信風水的，但其實也有例外。「儒林外史」的作者吳敬梓就獨排眾議。他在書中提到，「只要地下乾煖，無風無蟻，得安先人，足矣；那些發富發貴的話都聽不得」、「自塚人墓地之官不設，族葬之法不行，士君子惑於龍穴、沙水之說，自心裡要想發達，不知已墮於大逆不道！」最後他對動不動就要遷葬祖墳的歪風，提出了一個建議：「這事朝廷該立一個法子：但凡人家要遷葬，叫他到有司衙門遞個呈紙，風水具了甘結，棺材上有幾尺水，幾斗幾升蟻。等開了，說得不錯，就罷了；如說有水有蟻，挖開了不是，即於挖的時候，帶一個劊子手，一把刀把這奴才的狗頭斫下來。那要遷墳的，就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，凌遲處死。此風或可稍息！」由以上的描述，可見不信甚至厭惡風水之說的人，也不是沒有。
「氣散風衝哪可居，先生埋骨理何如？日中尚未逃兵解，世上人猶信葬書！」這是首古人弔唁郭璞墓的詩，意思是：「不能藏風聚氣的地方怎麼能居住呢？不知道先生你埋在這裡是什麼道理。你活著的時候連兵災都逃不過，至今世人怎麼還在相信你所寫的葬書。」詩裡的兵解，是指解脫塵緣的意思。古時候迷信的人，認為得道者，可以通過任何方式獲得解脫，死在別人的兵器之下，就叫兵解。因郭璞被王敦所殺，當時的人都認為他已得到兵解了。詩的作者以此為典故，嘲諷那些假托郭璞的學說，隨便信口開河，訛人錢財的不肖江湖術士。
風水地理這門學問太深奧了，我一無所知，不敢妄議。但假如家裡祖墳冒青煙，可以庇蔭子孫當上總統，那麼，就算是葬在孝男山上，我想，許多人也都會樂意之至，欣然接受的。